宮島是嚴島的通稱,而嚴島又有個舊名叫伊都岐,一時記不住島名譜系也沒關係,身世認得地理,迎接旅人後,一整片風景自然會接力傳遞此地的記憶。
島上不乏住宿處,冠以別莊、離宮的旅館從海濱一路綿延到紅葉谷公園,但來自外國的旅人通常也不會一入境就直奔此地——他們多半從宮島口碼頭乘渡輪而至,行經廣島灣的十分鐘航行對照著整趟相遇醞釀出來的比例,恰如一段意猶未盡的預告片。
如果需要暖場,就由船艙椅背上的名產紅葉饅頭掛名贊助,期待感蘸一點鹹水溜下肚剛剛好入味,此時矗立在海中的大鳥居側身滑過畫面邊角,當輪廓逐漸不再縹緲,汽笛奏鳴,我們暫別陸地又抵達另一片陸地。
甫著陸,上一秒還反覆磨蹭的肩踵立刻散開來,像一簇波光猝然碎裂,轉眼間,漣漪般溜得忘記了來處。來自南方的海島島民上如魚得水,畢竟乘渡輪、逛老街也好,循古徑登山搭纜車尋幽也好,即將流過感官的景致肌理呈半透明,一切未知都有親切的形體。
除了無所不在的鹿以外——那是形體、肌理、脾氣都無比新奇的存在。
宮島鹿的由來除了原生種,也有自奈良移民甚至泳渡而來之說,眾說不只紛紜還有點離奇;儘管與嚴島神社相伴,但鹿們並無神使的頭銜,關於這點,從日常互動就觀察得出來。
廣播諄諄迴盪,島上眾鹿純然野生,千萬別貿然餵食觸摸,但多國語言不含鹿語,規範的對象自然漏了生性明知不可而為之的主角。於是小鹿互相掩護,以討摸的姿態湊近遊客身旁,抬頭、咬紙袋、裝傻一氣呵成,對滿地伴手禮也不覬覦,似乎只想在紙本書沒落的時代銜起復古潮流,嚐一嚐紙漿的滋味;也偶見一隻鹿反覆闖入雜貨店,滿臉閒來逛逛街的坦率神情,舉止未逾矩,老闆偏偏不歡迎,總以熟練的手勢逐客,一人一鹿就這樣不厭荒謬地扮演薛西佛斯與巨石,看久了,不禁懷疑那是鄉親鬥嘴式的情趣,而過客竟有幸躬逢其盛。
當然,遠道而來的我們不甘於只看地主大展默契。從渡口往嚴島神社走去,表參道商店街像一盆剛好適合妝點玄關的多年生植栽,枝葉求俐落而不求繁茂,數十年如一日地賣著宮島木杓、陶器、張子(紙漿玩具)的老舖與時髦酒吧並肩呼吸,窄而狹長的店面深邃和氣,誰也無意掩過誰的鋒頭;店與店之間,小枝椏間歇蔓生出去,町屋低矮樸實,那意味著家家戶戶維持本來面貌,就能貼合淺山的弧度望見景致。
宮島木鏟藏天使於細節裡,左撇子專用的斜角設計體現出器物的心意;外酥內潤的紅葉饅頭口味太豐美,一不小心就會打包數十枚。走過持無酒精冰飲預習微醺的青春制服、凝視刨冰紛飛入碗看得出神的碧藍眼珠,這條凝聚了工藝、貿易乃至信仰史的商店街才短短 350 公尺,而炸牡蠣、烤鰻魚飯從產地到舌尖,距離也不過咫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