物是人非的文眼之所在:如果在現代,偶爾去台北故宮給文物看一看

 

從市中心一路朝外雙溪行去,綠意濕潤,下了車又是一道階梯筆直通天,看似迫近的巍峨往往隱喻著距離。

但迂迴也未嘗不是面對宮殿的好路徑。故宮屬於那種台灣人不可能不知,造訪頻率卻極有可能半隻手算得出來的所在,見證著壯志逾期後仍設法融入當代,無論建築內外、磚瓦累榭,都沒辦法三言兩語就納入心眼。

 

時至今日,假使要意會一處庭園是至善或至德,相較於價值選擇,毋寧更接近心理勘測:今天想體會曲水流觴之妙,還是探一探西南邊的爬籐花架和白千層呢?欄杆也好,屋脊也好,密林前每一段錯置的景致都是奇觀,在巧手造設的勝景中層層遞升後,才終於要進入存放歷史的寶庫。

此時回過身,在外環繞著萬仞宮牆的重重岡巒好像又矮了些。

這麼說來,訪故宮是一種關乎高升的追求嗎?萬千館藏的年歲合計起來接近永劫,置身其間轉念一想,這籠罩身心靈的一切象徵,或許正提醒人類與諸般引力拉鋸之必要——

骨董承載的意涵重力;在紛擾中鑽研化境的動力;或技藝傳承不易,文明一不小心便不進則退的拉力。

世世代代,參得透力之奧義的心靈遂拉扯錘煉,粲然拉開一座深不可測的宇宙。

 

盛飾是精緻從前的名字

白瓷單把壺和黑釉鐵斑三足鍑隔空絮語不休,又終日聽陌生的語言浩浩蕩蕩掃過玉水盛、青瓷觚、甜白半脫胎番蓮紋高足碗⋯⋯如果說觀看的功力攸關修煉,恆常凜冽的廳室內存放著的一枚枚物事大概都已端詳成精,誰看誰都還說不定。

回想起來,我們有多久不曾把器物只視為器物?什麼時候又曾那樣沉思,只為了猜珍禽異獸的品種?視線拂過緙絲蓉塘戲鷺畫軸,又落上一卷卷民俗寫生,按圖索得的驥是一匹靈駒,載 21 世紀的身體奔去看一看深渺時空中的日常風光之餘,也喚醒多少失落的,對萬事萬物的好奇。

一旁的斑盂釉色天青中帶紫,弧壁斂口抹一道赭紅邊,往前幾步,才想著儀典繁盛的時代多麼講究,連一柄霽青金彩香鏟都絢麗奪目,又發覺盛宴中轉瞬即逝的一只小碗竟裝得下無窮尺度,從釉色濃淡、胎骨厚薄到圈足角度都勾勒出一個世界。彎彎繞繞,終究會走到灰陶加彩仕女俑身旁,遙想昔日工匠為什麼決定凝結這抹深奧的笑,似乎是相當綺麗的思索。

故宮至善園
十六至十七世紀,青花紅地描金花卉紋高足碗
青白瓷菊瓣印花水草紋盒
三彩海棠式印花盤
灰陶加彩仕女俑,流露出雍容自在的優雅姿態
唐朝白瓷單把壺,白瓷自六世紀以後,逐漸在中國北方盛行


大雅可觀,一番夢幻

步出院藏陶瓷精華展《摶泥幻化》,對面《看得見的紅樓夢》光看名字就非看不可。畢生鑽研紅學者無數,對常人來說,感懷錯雜的世界觀哀戚又富麗到連讀起來都不勝負荷,這僅占一廳的展覽卻舉重若輕,用三軸主題便騰出維度供人沉浸在豪門興衰中,感官仍不至於被淹沒。

入了大觀園,物是人非的文眼經常在於物,於是玻璃櫃內便布置一物又一物,映射出作家在書外的人生又對比著金玉人生中的戲。如果是純粹展示倒也不稀奇,然而,分量恰到好處內的解說牌寫到纏絲白瑪瑙碟子時忽然讚嘆「好優美的名字」,又寫探春拿碟子去送荔枝「好雅致的畫面」,意在概述符號與品味的內容如此細膩到深情的地步,彷彿把盛世濃縮成小小一盒再斜斜抬起來倒一倒,瞇起眼,看繁花朝谷底散著落著一天又一天,直到雕樑畫棟傾頹。

雙眼忙不迭觀光,腳步停不下來,不設定路線的話,會漸漸看得見物與物點綴空間:伊斯蘭玉器、日本蒔繪和漆器、藏傳佛教的小巧雕像,千百年來的跨域交流紛紛從中浮現。那些擺設之間的關係、光澤流轉的質地,和揮毫、鍛造、絣繡、拿捏的產物見過的世面遠勝任何人,也因此偶爾去故宮,與其探究如何觀照,不如當作帶自己穿過城市,去給古老的文物看一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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