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45 年的廣島人和台灣人並不知道,彼此即將在殖民與被殖民之外,產生另一縷錯綜的連結。當小男孩原子彈的威力破空而至,海洋屏障隨蕈狀雲一起消失,貼著 80 年前那場夏天的兩側,我們堪稱歷史命運誕下的異卵雙胞島,各自活出此時此刻定義的現代。
兩條時間線交纏,把那一天撚成永恆,永遠潛在廣島望著日子繼續川流,偶爾凝滯,生活也總是找得到疏濬之道。一度炸燬的車站在 2025 年春天邁入第四代,站前六條河悠然蜿蜒如彩帶,京橋川東岸座落著比治山,市區則往西南方呈棋盤狀拓延,遠山、近川和美麗的橋樑無不大開大闔,連同路面電車軌道齊齊奔流出去,把街道布置成晶亮的織錦。
跳下廣島電鐵往前走兩步便鑽進中央通,正午的商店街格外敞亮,如果說半透明屋頂篩過的日光能撫平一切,朝日珈琲這座以琥珀色光澤鑿出來的地底空間又從柔暈之中,萃取出無限旖旎。
現任老闆的奶奶戰後自滿洲國返鄉,首先創立朝日珈琲小站,朝日珈琲沙龍則從 1976 年奠定了奇特的面貌,至今始終追求以絨布滴濾出「直到最後一滴都美味」的咖啡,圓潤又馥郁;店內除了古典樂繚繞,也不定期舉辦小型音樂會,為民生氣息濃厚的商店街留一方祕密基地。
若不是一盞盞吊燈如奶油般垂落,照亮被歲月反覆摩挲的典雅餐具和木地板,牆壁與天花板的分界幾乎消融,置身於這樣的鐘乳石窟中該如何感受時間才好?途徑或許是用味蕾對照每日午間套餐——洋風多蜜醬炸豬排拼盤盛著週二,週三夾在雞蛋紫蘇烤三明治裡——也不妨是鄰桌老太太話家常的聲音:「明天週五要回診⋯⋯哦,那週末就要來囉。」
重返地面上繼續沿商店街往北走去,宗箇山遙遙在望,我們決定略過舊名「泉水屋敷」的縮景園,不久後就抵達廣島城。
城市為人而存在
曼哈頓計畫轟然降臨的那天,原子彈瞬間殺死至少七萬人,百分之六十以上的建築物灰飛煙滅,包括日後以鋼筋混凝土搭配木造修復的天守閣在內。城池內的中御門也燒個精光,但不可思議的是,就在變了色的石垣旁,一棵被爆樹木兀自生生不息至今。
瀨戶內海式氣候向來乾爽,晴光照耀下,枝幹上的層層斑駁竟流露出奇異的盎然,若不是鄰木翠綠透亮,恐怕難以想像黯淡卻也繁茂的丸葉柳經歷過什麼磨難。
樹猶牢記,許多劫後餘生的人卻逐漸凋零,走在此城的每一步因此都體會得到思量,介於療傷和任由記憶自然風化之間,還有一些更具象而切身的輕盈感,來自尺度合身且綠意盎然的街廓。即使是百貨或商辦,也多半不以巍峨突兀的現代化冷面懾人,藍白配色閃現波光,十層樓上下的高度顯得愜意又知足,無論散步、騎腳踏車或開車,穿梭時總能盡情把目光投向遠方;各色新舊電車交替駛過,在橋上偶然擦肩幾回,也就蒐集到濃縮了一百多年的獨特大眾文化。
有些城市之所以迷人,或許不在於目不暇給,反而是留下餘裕任人沉浸再沉浸,也不致於迷失了自己。